林心小筑

寂寞弯刀

  在我的老家,门前有一排橘子树,入秋时,金黄的橘子仿佛是每个人的缩影.向我展示着许多的故事.我们就在那练功,五个人.师父说我们的目标并不在于闯荡江湖,江湖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池塘,或许有机会走那路过,但也只是路过而已,激起几圈涟漪,涟漪越变越大,越变越淡,终于会归于虚无.我们的最终落脚是皇宫,做几名带刀护卫,将所有的棱角都收敛起来,将自己的青春全部都埋藏在冷寂的皇宫.
  我问师父皇宫可有我们家乡的橘子树,那里的橘子是否也能向我们讲述一些故事.然而他总是笑而不答,他说以后你成了宫廷护卫时你就知道了,那个时候他就让我们练一招.左手拔刀,右手跟着一掌送出,于是刀斜斜地划出,落在了黄昏里.于是我们在橘子树下找刀,橘子色的世界充满了橘子味.
  五岁练刀,十五岁方成,但这一年师父的特权没有了,他的弟子不能再随便进入皇宫了,要经过很多考核.我的师兄弟们被刷了下来.其实不是他们武功不好,而是因为他们并不能随机应变.我是最后一个上场的,师兄弟们把里面的情况都跟我说了,里面考试的难处也都说过了,所以我的考核没有费多大劲便通过了,封为御前六品带刀护卫.我站在师兄弟们的肩上一步登上了梦想的颠峰,穿上那套衣服之后我泪流满面,在橘子树下我与师父师兄弟们相拥相抱.我是师父手里的最后一刀,斜斜地划出,落在了黄昏里.
  皇宫里最漂亮的不是它的金碧辉煌,不是后宫那三千佳丽,而是后花园里那一排橘子树,实际上我的活动范围大多也是在后花园.皇宫里最恐怖的也不是皇上,皇上是一个脾气很好的老人,平和而睿智.这里的恐怖在于暗中的杀气,宫里宫外都有杀气,有时足以让我闻不到橘子的清香,我们必须时时提防着,很严肃很细心地走过每一条路.
  我时常出刀,因为我只是一个六品带刀护卫,皇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武功低微的人出刀,然后便很少有人知道里边的人究竟有多厉害.有很多人指点我的刀,有意无意地教我一些招式,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学了多少.只觉得在出刀收刀之际又寂寞了许多许多,跟着我的刀也开始寂寞了,在寂寞的日子里,我带着刀在皇宫里斜斜走过.
  有人说一个使刀的人最后的归宿在江湖,说这话的人是一个比我厉害的人.从三品.他指点了我许多,但我没见过他出刀.他平静的脸上时常孤寂,刀在他手上提起又沉下.说这话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颤抖地抚摩那跟随他却又不动用的刀.脸色比天空苍白.然后他说,"你没见过海,更没出过海,你无法体会海给你的感觉,在大海里泛舟,任由海浪一层层推过,将自己抛得忽高忽低.那种感觉既担心又令人兴奋.江湖便如大海,武林便是江湖.在江湖里就像在大海里泛舟,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就是因为这个.我曾涉足江湖,在江湖上奋斗了许多年,虽然谈不上叱咤风云,可几大掌门人见到我也还得让步三分.但后来我来了这里,整天不出一刀,我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但规矩是这样,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顿了顿,"所以你有机会便要出去,让你的刀不断地试探江湖,让自己明白江湖有多深,你有多深."
  然后他寂寞地离开,拖着他的刀.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说,师父曾说过,我们的最终落脚是皇宫,做一名带刀的护卫,江湖于我们永远也只如饭桌上的一碗水,纵有波动,也激不起半点风浪.师父的话是对的,可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对他说,也许他也没错,他只是耐不住寂寞,江湖上涉足过的人总是耐不住寂寞的,我原谅了他所说的那些话,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整日里不出一刀,或许他的刀都已经生锈了,等哪一天突然要用了,或许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缓,我的刀开始有了质的飞跃,与我刚来的时候再没半点相同,甚至有人说我的刀是整个皇宫最厉害的刀,那三品带刀护卫也及不上我.我去找了那个从三品,我在墙外等了很久,他还没出来,于是我凑近窗子,屋里刀光闪闪,他在屋内出刀,刀刀刺杀,刀刀追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出刀,刺目而又略显生疏,停手的时候我推门进去.
  屋里不是很脏,却有股气味,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这个屋子必须有一些小东西,比如苍蝇,比如蚊子,比如所有我讨厌的小东西。你刚才大概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我劝你要到外面去的原因,当你有一天再不能出刀的时候,你会发现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所有你练习的招式会慢慢在你脑中淡忘.所以你拼命想办法将它们留住,很多人选择教给某人,让它们可以延续。我也怕,我也教你,但之后还是怕,一天天感受着它们在我手上流失有一种让我发疯的感觉."他坐了下来,沏了壶茶,很香的龙井,自己倒一杯,我一杯,喝了一口后,继续说道,"有一天当我忘了打扫房间时,这里飞进来几只蚊子,我随手打死几只,后来突然想到可以用刀将它们杀死,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可以出刀了,可还是不再去从前了.看来那段时光是再也无法再倒回了."
  "我的刀,它已经成了捕捉苍蝇蚊子的工具."他苦笑地摇头,苦笑地心疼.
  他丝丝缕缕的白发有点散,没有风,却还是有不住飘动的感觉。当一个人想得多了,便会分析到最后的失败,那种沮丧往往会让他很难过,也往往会让他心潮再生。虽然或许他已经真的再没有了原有的锐气,在岁月流失中已磨成了平静的寂寞。
  我有点难过,我并不完全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但我明白这样的一个人,在接近年老的时候回忆起了年少时的风光与得意,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之中他想起那些日子是那样永恒地失去了,再做怎样的努力都是无法挽回的,或许再挽回,也早已是面目全非。这绝对是一种悲哀,面对着自己无法补救的再无言的悲哀。他还有很长时间的生命,可此刻看来,却已是垂暮,而我,正是给人送终一般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都不该做,不适合做。我与他是两种不相同的寂寞,我在一头,他在另一头,暮然间看见对方,又是另一种寂寞。
  还是有人不断告诉我武功心法,我还是不断地出刀,我努力绷紧神经,尽量不使人看出我的表情或者心情,于是我连同我的刀越来越冷,我把各种刀法之中的精华巧妙地连在一起,取名为冷月无声。
  第一次使出来的时候是皇上亲自叫的,他坐在软椅上,后花园空阔平整的美也无法掩饰住他的威严与苍老,他叫每个护卫都表演自己最厉害的招式。我出刀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虽然知道我的刀已经可以强过很多人,但绝没有想过会有这般霸道与冷漠,光是那冷漠的刀气便足以让人服输,那凌厉的招式则更是难以招架。皇上问我这是什么刀法。
  “禀皇上,臣刚使的是冷月无声。”我低着头,声音也如刀一般寒冷。
  “冷月无声,冷月无声,冷月无声。好名字,凄凉。却正是深宫的刀,冷,无声,却又满是杀气。你来宫里多少年了?”
  “五年了。皇上。”
  “五年,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去呢?”
  “想过。但是既然进宫了,就得守着宫里的规矩。”我答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这样的问题总是让我心虚。我如何说都似乎不对,都似乎是有意在跟人作对,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说伴君如伴虎。我在一头虎的旁边,虽然他已年老,可只要他一皱眉,我再好的武功也都是无谓的挣扎。
  “很好。你也应该回去看看了。我想到宫外走走,散散心,你愿意陪着去吗?”皇上的话特温柔,特慈祥,完全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一个老人对晚辈慈祥的问候。只要再加上一只温柔的手温柔地抚摩我的头,恍惚间便认为是自己特亲的一个长者在跟自己说话,甚至有种想上去抱他的冲动,然而一下又回过神来,他是皇上。
  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什么预兆都没有,随口地便如真的是随口,如果不是我的刀在略微颤抖,我真的要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出行。就如我们小时候一般,和师父在家乡呆久了就走到很远的地方落脚,吃着不同地方的风味,玩着不同地方的游戏,有各式各样的笑容。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家乡的那些橘子树,树应依旧,只是不知道师父和师兄弟们此刻在干吗了,自进宫后就再没回过一次,最多就托人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宫里的东西。没有一点人情味,很多东西都随着我们的长大,随着我们的认识以及改变着的环境而淡漠了,包括我的良心。
  橘子树的回忆只是我良久没有想过的美好。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它们,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它们,它们又将如何面对我,如何地讥讽着一个在皇宫呆久了的被岁月磨去了锐气的护卫。那一个在橘子树下寻找刀的孩子哪去了,在进宫的那一年就已经老去了,已经死去了。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出去的人总共只有四个人,皇上,我,以及另外两个护卫。
  我们似乎真的是随便走,至少看不出皇上到底是何种意图。
  “我们先去一个地方,我有个老朋友在那,江湖上称‘刀神’的。”有一天皇上突然说道,就如这是一个临时的决定一般,但从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猜测出这肯定是一个早就做好了的决定,只是放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说出来而已。
  “皇上,这是我师父,你要去的地方是我的家乡。”我说道,我不是邀功或是其他什么的,对皇上就一定要说真话,五年的时间让我学会了很多宫里的规矩。很多事情其实没有多大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对方是皇上。这两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你很寂寞的一个人,不跟人说一句话,就只会在有人的时候出刀,然后收刀。没想到,你也有很多话,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更喜欢。”皇上带点微笑,真的很慈祥很慈祥。我想我的师父也是那样的,如果他现在见到了我,他应该也是这个年龄,这种表情了,而他也一定会慈祥地对我说话,慈祥地笑。这两种笑完全一样。
  我对皇上说了实话,他开始无言了,他无言的时候我也不说话,我不能再说话。
  很快就到了我的家乡,但我没有看到橘子树,只有一排树根平整地排在那里,夕阳下反射着白色的光芒。
  然后我就看到了有刀向我们这边飞来,我用刀拨开,看着它斜斜地落在了黄昏里。有人刺杀皇上,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示意另两个护卫去看看到底是谁,但进去之后我就看到了有血从窗口喷出来,鲜红的,与夕阳同色。皇上冷冷地站在旁边,他是一个君王,从来只有君临城下,从来没有多大的惊吓。我是他的护卫,当他的护卫还能活活地站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就没必要担心,因为他的护卫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着他的周全。
  五条人影向我们飞来,刀气袭人。我上前一步,挡在皇上面前,使出我的冷月无声。在第三十一招的时候有四个人同时死在了我的刀下,都是一种死法,脖子齐根切断。我有点头晕,四张脸落地的时候有点熟悉,我一刀斩断了很多。最后一个人非常厉害,但是也死在了我的刀下,我使的是师父教我的最后一招,左手出刀,右手跟着一掌推出。于是刀斜斜地划出,不过这次没有落在黄昏里,而是落在了对方的头上,一刀致命。
  挑开他们的蒙布,我呆住了,师父师兄弟们一个不少地在那躺着。静静地。
  “我不是要来杀他们的,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秘密,一个深藏已久的秘密,没想到,他们想错了。哎!”皇上叹了口气,像是很惋惜的样子。他不了解我此刻的悲伤,他不必要了解,因为他是皇上。我不知道他与我师父以前是否真的是朋友,但他却真的是没有很多的感情,他及不上我师父,至少在这方面。但我没有办法,我亲手杀了我的师父。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跟着皇上走,除了这我已没有另外的道路了。
  江湖上谁都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一个人杀死了自己的师兄师弟和师父。在痛恨我的同时又不敢靠近,冷月无声在江湖上是一种武功的神话,神话是无法打破的。我的名字也成了冷月无声,我可以听到许多人在谈论我,可以看到许多人怕我。皇上站在旁边,什么话都不说,他好象很满意这种情况,他身边的人在江湖上成了一个神话,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传说。
  门派之中有很多人来杀我,其实是很多人想杀皇上。虽然他们都是打着杀我的借口,这在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皇上出来的真正目的在于查明四王爷的面目,在于铲除四王爷这一个妨碍他的人。四王爷在外面有很多人,有很多江湖上成名的角。他叫谁出来可能都会失败,但是我就不同,他看上我的武功,他信任我的武功。在很多年后我也明白,原来我师父师兄弟的死也是他安排的,他与我师父的确是很多年的朋友,当初他夺得皇位就是有我师父的帮助,在这许多年后他保住他的皇位则由我师父的弟子帮助,他许多事都与我们这一帮人有关。
  最激烈的一场战争是在武当山脚下,江湖上十大高手都来了,我拼死保护着皇上。一个人。这一战,到了脱力,然而还是胜利了,我提着刀站在皇上旁边,血从我身上流到刀上,再从刀上往下滴。
  冷月无声,真正成了江湖上的神话,永没有人打破。冷月无声已经找不到对手了。我回到皇宫的时候,被封为正三品护卫头领。从此封刀。
  不能出刀的日子更加寂寞,我时常去橘子树下,看到橘子树,便想起师父以及我那些师兄弟们。想起以前学刀的那些日子。寂寞久了,我就想起那个从三品来了,想去看他,他却已经死了,孤独地死了。我也孤独,时常孤独,时常提起刀来,但是总不能出刀,刀比从前寂寞,人比从前寂寞。感觉自己的刀法正在我的提刀放刀之际不断地流失。心疼,却又无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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