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在清凉的水中,喧嚣在惬意的湿润中,空冥里,一个当年的女人和一个当年的魔鬼各自解构了从前的经历,他们怕人们忘记太多的人间和魔界的故事。
上
涤瘴
我知道他最宠我。七个女人中我不是最年轻漂亮的,但我最能无羞耻地缠住他。我不必懂得羞耻,我的脸早在被他抢来的时候就卖给了他。我知道其他六个女人都对我仇恨着,不是吃醋,是仇恨我的无耻。她们想不通我为什么这样贱,她们每次看到他时能将美丽的嘴唇咬出血来,唯独我不这样,我迎接着我的君王,给他快活,给他淫荡。
他是这方的君王,有魔法的君王。他是个折磨着乡民的魔王,折磨了多个春秋。就在昨天,还有远方来的勇士要杀掉他,但他吹出些风火,挥来些雷霆,烧焦了挑战的人。隐在暗处的金头箭也没能射穿他的肌肤,甚至连一点火星都没能溅起。
点起篝火时我再次为他起舞。傣家的丝竹吹得象是要洗净乡民的苦难,我在苦难中再次为他起舞。他斜坐在石凳上喝着米酒,无节制地喊着我“侬香,侬香”,肆意地脱着羽毛编织的锦衣,露出他想露出的一切。
我热爱黑夜。黑夜让我兴奋,每天的黑夜特别让我兴奋。我用黑夜积攒我要积攒的东西。我用掉了自己数不清的黑夜和他欢爱,告诉他我喜欢和屈服于他的疯狂及硕大,告诉他我不能没有他的鞭挞和凌辱。我也喝些酒,在他喝醉的时候我也稍稍地醉一醉,然后充满诚意地对我的君王说,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我溶于他,想用生命和他交换幸福。他红着眼瞪我的时候,我根本没觉得害怕。他在考验我,我平静地等待他撕碎我。但他终于没能抵抗住我的淫荡,告诉我,七个老婆中,唯独我最听话。他说,他最宠的就是我。
我说我跟你好,我崇拜你的无敌,兴奋于你杀虐的无谓,钦佩你身上没有丝毫的破绽能被攻破。我说我的王,你是我的金刚,是我的太岁,我离开你的威勇则不能生存,我没有你的狂躁便不能自己。我说我的君王,我们再喝些酒吧,喝痛快了我们就狂欢,你可以劈裂我的身体。
他根本就没在乎白天的刺杀,他当时的愤怒在顺手烧毁了几所乡亲的竹楼后就烟消云散了。他没有紧张和恐惧。我坐在他的怀里,象个温热的金丝雀。我拔下头上漂亮的孔雀毛,装饰在他的头上,我说,我的王,我把自己的饰物给你。
他笑的开心,散开了头发让我装点。我插着,一根又一根,直到我自己的头发上再无颜色,直到他告诉我我真的把美丽插在了他的生命中。我听到了这样的魔王挥发诗意,我兴奋。我娇嗔地理弄他的诗意。
我的宝贝,你在摆弄我的生命。我的头发只要在我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勒,我便会失去生命了。
我后退到床帏外。我觉得我窒息了。接着我扑过去,在他的身躯上吻着,就象我在吻傣乡的泥土。我说,我的王,你是我的神人,你怎会死,你能永生。
我兴奋了无数了黑夜,得到了我的所求。
傣乡。竹寨。三更。我伏在他的怀里将他的一根长发用牙齿叼住,等待他的转身。四更。五更。我挺在一个姿势里。终于他在梦魇里翻转过去,把那根黄色的长发留在了我的唇齿之间。
我知道我自己多么平静。我平静的几乎失去我的呼吸。我把他的头发压在他的颈项,我没担心会有血溅出来,也没想过他是不是骗我,也不去想要是根本是个骗局那我会象那些勇士一样给他烧焦。我就那么轻轻一压,一勒。
我捧出他的头颅。我跑出门呼喊。我尖叫着,叫出了他的另外六个女人。我一直在不停地叫着,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忘记了那六个女人对我的仇视,我象亲人一样扑向她们,我向她们说我杀了这个魔王,我成功了,我们傣乡太平了!我不记得自己只穿着一层丝帛,几乎裸露着曾经卑贱的身体,直到那魔王的头颅在我的怀里燃烧起来。
魔法是魔王多年练就的,他身体的分离并没有把妖术给分解。魔头在我的怀里只是冒起烟尘,而我把它摔在地上时却引起了熊熊大火。那火舌能够漫天扩散,燎向整个竹寨。我只好再次抱起魔头,任他滚烫烧灼,只有我抱起它时那火焰才能收拢。这一刻,我忍受了烧焦的疼痛,我咬破了嘴唇……
我听见一声呐喊,看见了身边的六个女子飞奔出去。她们返身取来竹筒和木盆,将里面的清水泼向我。我听见了自己皮肉沸淬的声音,我感觉我在变成焦碳。我记得我吻过魔王,诅咒他成为泥土,可我觉得我自己怕是要先变成泥土。我支撑不住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魔头再次燃起大火滚落尘埃。
我在恍惚中看见了六个女子扑向那魔头。火焰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消失,但烧灼也在她的怀里继续。我的泪水涌出来,不知道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正义,不知道是为了太平还是为了牺牲。我被从昏厥中激醒,我也冲向竹楼,盛下了满满的一盆清水,飞跑到我的姐妹跟前,把清水泼向了罪恶。
……
傣寨喧嚣了整整四十九天。
我们七个曾经是魔王妻子的女人轮流抱着这个罪恶整整四十九天,全寨的乡亲为我们泼了整整四十九天水。我们没有力量使魔头离开这个竹寨,无法把他投入江河,妖术挣扎着它的恶毒。竹林里的小溪被掏干了,寨里的水井也见了底,乡亲们从更远处的江河里担来清水,坚持扑打这多年的折磨。我们七个姐妹成了碳人,消失了洁美的肌肤和靓丽容颜,我们放弃了美丽,抗衡着妖人的魔法,直到这妖魔耗尽精气,化成泥沙。
从宁静的竹寨,我走向远处的江水,我想洗掉我的仇恨。我的后面跟着我的六个姐妹,她们也要归向清流。我们被烧焦了,也只能让自己投向江水,女人失去美丽和失去贞节,等同于死亡。我当初咬住魔王那根头发时,就懂得自己咬住的是死亡。站在江水里,姐妹七人抱在一起,彼此关切着,彼此爱怜着。我们走向江心。
霎时,我却看见了自己的污垢被江水洗刷了,我被烧焦的双手在江水里划过,扬起来的竟然是从前一样柔嫩。我抬眼看向姐妹。
最美的不是我们傣家姑娘吗?
│
下
魔说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回来看看。这是个我洒尽悲壮的山寨。如今它的域地扩展了几百倍,傣家的后生繁衍的繁繁茂茂。但每年的这个时日,人们都还象当年一样,在湿漉漉地涌动,不同的是如今把从前的呐喊演变成了欢呼。人们欢呼的初衷已经不再那么明确了,多是为庆贺傣家新的一年的开始,很多人忘记了这个新年开始的代价-我的生命。
我只是一个飘动的魂魄了,能称为魂魄,我已觉得足够了。我的罪恶是被人们用毅力和信念给击碎的,这样被分解的碎片则永远不会被天神黏合。几百年中,我不如一片云彩,不如一滴雨露。这是个命中注定的报应。
早已不再记恨那个叫做侬香的姑娘,我不再敢去记恨,全山寨的姑娘都和侬香一样美丽,我看到这些漂亮的生灵,从心里渗出的多半是寒栗。爱情是有风险的,我爱上侬香的时候忽略了爱情的风险,等我意识到这个爱情意味着死亡时,我才想到发作,才在侬香的怀里燃起我歇斯底里的凶狠。善良的人们习惯于把邪恶的魔王想像成没有爱情的妖怪,但那却是凡人去按自己的无知来编排着的故事。我自己知道,七个女人中,我尝试了七种爱情,唯独那侬香接受我的爱意。于是,我在我被勒下头颅的那一夜的二更天,我说过我爱她。
我是魔鬼,那叫侬香的女人又何尝不是毒蛇呢?
古老的山寨,在我出世之前就生活着傣家的族民。我喜欢这个山寨,想就在这里安生。生就的强悍和暴躁使我不能同伍于乡民,我强迫自己去想凡人的善良和友爱,但面对的却是对我的力斥和躲避。我刚刚走进人类,就成了异种和敌人。那时,我蹲在山寨的竹林边,看着人们,想学着同样地生活。可我看到的是人们对我毫无缘由的冷漠和仇视。我那时安静的象只母鹿,除了保护着自己系着生命的的黄发外,想把一切袒露给世人。
曾有一个上午,一只金丝雀不弃我的丑陋,落在了我的肩头,但路人的责难也随之而来,他们把美丽和我的自由自愿的结合说成是我捆绑了美丽,竟然有人自告奋勇地上前要解开金丝雀脚上无须有的“绳索”。金丝雀飞开了。我知道了,人,有时是远不如这只弱小的飞禽。
曾有一个下午,孩童们欺侮我的模样追打我在山寨的土道上,我只是躲避,我想那些孩童只是稚气。但我在山石上坐下想终止游戏时,我却看到大人们也同样追来了,他们有的手里竟然拿着长矛,我听到人们呼喊出来的俚语,是要把我赶出山寨!我感到我在受到本不该有的待遇,我没曾伤害过山寨的一草一木,我不懂人们为什么容不下我,我的丑陋难道就是我的罪恶?
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向人们吹出了火焰。原来人也怕莫名和不敌,因为我的火焰使他们安分,使他们退缩了。
我本妖魔,生来就带着魔法和妖术。我本不想用于凡人,那只是我防卫的本领而已。但我施展了,在人的面前施展这样的魔法,我看到了无敌和力量。我施展了,我知道这一施展会引来罪恶的膨胀,但膨胀罪恶却能够使我安生在自己热爱的山乡过活。我一步一步走回山寨,那时天已经黑下来,我听到四周鸦雀无声,只有我脚下在震撼。
我开始肆意。我是妖怪的传闻象是乌鸦传播的一样快,几次日落几次月升,我便成为了罪恶的化身。人们不想自己做了什么,人们喜欢咀嚼着别人做了什么,咀嚼着我做了什么。于是接下来有几天的风雨大作便成了我在施妖法,乡民饲养的孔雀死掉,则成了我为坑害他们而作的孽。我自己搭起的竹楼结实高耸,我便是在显示地位,我种植了天麻和茶花,那我则是在修炼魔法。人啊,我那时最想找个和善的人儿说话,说说我对人们的迷惑。我开始肆意,这个肆意始于我的感应,而的确不是始于我的物种。
三月的时候,连花儿都在交配,竹林里的姑娘们欢欢地撩拨着男人们。我怕听到傍晚从竹林里传来的欢笑和歌声。我是孤独的。妖魔要有妖魔相伴,但我流落的这个山寨,却从未出现过妖魔。我也听到了除了歌声笑声之外在竹林里传来的打斗声,我好奇地张望过去,才发现男人们为了一个女人而刀兵相见了。我听见了惨叫,也听见了女人不情愿的声音。我笨拙地想着些很难想通的道理,原来强权也可以夺来女人。我看到一群男人在胡乱地打着,并不是只有两个,而是在群殴,这意味着有一个女子将被这群人中最终仍站立的“英雄”夺走,而那个女子钟情的人却不一定是这个胜利者。
那个夜里,我踩着重重的步履走进竹林,拨倒了所有争斗的男人,把那个哭泣的女子拉进我的竹楼。
春天里,我用同样的手段抢来了七个女人。最后一个就是侬香。
我给女人们施了妖术,她们能走出我的竹楼却走不出我的院落。女人们咬着仇恨的牙齿,拒绝我走近她们半步。只有侬香在被我关押了一夜之后,对我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个娇嫩的要流出露珠的女人。是她第一个开始叫我做“大王”。我被她的纯美弄出了忐忑,我靠近她的时候自己竟然颤栗,她跪在我的脚下时我竟语无伦次。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人间尤物,我用我最温柔的举动把她揽在胸前。她闭着眼睛,忍受着痛楚,然后泪花闪闪,再次跪倒。我说你怎么这样温弱,她说她实在是崇尚我的威严。
我不知道我已经拥有威严。从侬香开始,我感觉到我的威严。侬香乐衷于拜倒在我的脚下,甚至拜倒在我的床上。她的泪水渐渐消失,展现了更多的笑脸和洁白的牙齿。我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乡民对我的畏惧,我知道自己已经是或者早已成为了这里的君王。
这是一种莫名的满足,我很开心这种感觉的出现。我象是拥有伟大成就的山神一样,兴奋的有了敞怀的笑声。我笑的时候会把竹叶震落,可以把竹楼震的战抖,可以回荡在整个山寨。
在从懵懂走向君王的过程中,只有不多的过渡,这个过渡如此短暂,缘由于我本妖魔。我几乎没有享受过流氓街痞的乐趣,便成为了能威慑乡民的大王。但我很知道我被传扬的是恶名,我在传说中是如同阎王一样的恶魔。虽然我还是安分地住我的竹楼,安分地和侬香生活着,却越来越多地有被乡民雇佣来的远方武士挑战着平静的日子。我从不正面回击他们,只是用些妖术吓退他们,或者用些魔法定住他们,直到有一天从四面八方会聚来了众多刀枪剑戟同时要灭我的生命时,我才真正地发怒。我看到的是人们对我生而来之的仇恨,我和他们不相识,但他们却能把天下的丑恶都放在我的身上,他们脸上写着正义却没有去理解正义的含义,他们挥舞刀枪要杀尽妖魔却不去想妖魔为什么也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人们的仇恨是来自心里的自发,原来人们是如此狭义,原来人们是这样不通情理。
那天,我吹出了凭生的第二次妖火,烧焦了单纯和无知的正义,我对他们说,正义不是说的,也不是简单就能做的,正义不是道听途说感受罪恶的,我的存在影响到人们的存在?我说,什么是正义,你们自己就可以定?我说,正义不需要良心?我还想说些从佛祖那里学来的道理,比方说“人们用正义掩饰着狭义,把罪恶强加给看似天然带着罪恶的东西,那是无了天理无了佛理”!但我没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就在愤怒中喷出了烈焰。
妖魔是生来就知道些诗书的。我实在想和人们平静地谈论些从旷古到今天的世道。我和侬香谈,她听不懂,但她虔诚地听。我讲到开心处会哈哈大笑,她也陪着我笑。我一点点地知道,侬香毫无学识,她能给我的只是自己的虔诚和温顺。如今我还知道,她能给我的还有她无端积攒出来的仇恨。
女人,在我需要的时候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喜爱她,愿意把她溶在我的身体和生活中。另一个竹楼里仍然住着六个女人,她们仍然投给我仇恨。我拥有了侬香,平衡我的欲望,我已经感觉很满足。我在琢磨着不要等人们对我善待的时候,不要等乡民对我流露出善意的时候了,我应该在天亮后放掉那六个女人。这样想,是因为我觉得我对侬香的爱能使得她留下,她会陪伴我。
我的爱情来的没有根基。我只是青春年少,需要这个女子,而在她给我我所需要的时候,我则开始从感情上依赖她,我感觉自己在爱。我是魔怪,魔怪的爱是不同于人类的,魔怪的爱情更接近于放肆和不计廉耻,因为魔怪几乎不会在心爱的人儿面前装模作样。
侬香在那个夜晚给我跳舞,她让我做在石凳上,给我斟最香的米酒。我的院落里开满茶花,花香伴着我的女人的舞姿,叫我陶醉。我在烧死了远来的那些勇士后,被和勇士们同是凡人的侬香这样倾心尽意地侍服,我全部归结到爱情上了。我想这个可心的女子爱我,只有她一个人爱我。我好想和她交心。
夜里。就是那个令我发抖的夜里,就是那个我身首分家的夜里,我抱住侬香,把心上的秘密告诉给她,我告诉她我是个地道的妖魔,告诉她我来自何方归向哪里,告诉她我最爱的人就是她,也告诉她我愿意平平淡淡地和她生活一辈子。我说,我今生不能够做人,我却想做个和人没什么区别的妖怪,我可以养活她,给她平安和幸福。我还说我只想和傣家的乡民一样喝那清江水吃那竹筒饭……我让侬香坐在我的腿上听我的醉话。我醉了,醉倒后侬香还是递给我满满的酒,并依然拜倒在我的脚下,告诉我,我是她的君王。
我不知道我已经完全地说出了我生命的秘密,妖魔的爱是不遮掩的,我的心告诉了她我的秘密,我看见她跪在地上,后来又吻遍我的身体。她说,我是神,我会永生,大王的一根发丝怎会切断自己高贵的头颅,那是怎样也不能信的。我轻叹,人啊人啊。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应该更刻骨地感叹,人啊人!
我睡在一个美丽的梦里,梦里是整个版纳的祥和。我梦到了无数的金丝雀,梦到的竹林里的歌声和鼓声,梦到姑娘们的笑容和男人们的腼腆,梦到清清江水,梦到了我变成了真正的人。我坐在傣家的邻里,登上街坊的竹楼,喂养驯化的孔雀,我看到了孔雀开屏,阳光下,色彩斑斓。
我被侬香勒下头颅时没有半点察觉,我仍然睡在美丽的梦里。是侬香的惊叫喊醒了我。我恍惚中弄不懂她为什么抱我在怀这样惊叫,直到她把我抱到院落里,叫醒了那六个女人,我才听清原来侬香在欢呼,原来她在告诉那些女人,她杀了我。我才发现我的身躯不见了,留在她怀里的只是我的头颅。我稍稍笨拙地醒了自己,我听到侬香在向六个女人说她是用我的头发勒掉我的头颅的,她说她和她们一样对我有着血样的仇恨,她在和我相处的时日是用女色骗得了我的坦荡,而再用我的坦荡杀死我这个魔王。
啊,我是魔王!我无论做什么,无论和人们解释什么,无论怎么表白自己的本性,我始终还是魔王!这个不可更改的名词就意味着我的命运,就意味着我是人们的天敌!我和人不可能有爱!这个我最爱的侬香是利用了我的爱情,她原本就是要杀死我,她有这个人们固有的使命,这个来自狭义、来自自私、来自排他天性的、来自臆想的使命!
我唯一还生的希望就是燃烧,我用魔法使自己的头颅燃烧,再滚回那张竹床上衔接我的身躯。我只有连上我的身躯才能再次说话,才能再次去试图解释妖魔的本性和人的本性。可我的燃烧会灼伤娇嫩的侬香。我依然爱她,她杀了我我依然爱着这个柔弱的女人,她凶狠我依然爱她。我把人的劣性汇聚在她的身上,我就理解了她,虽然人们无法理解妖魔的本性,她无法理解妖魔的本性,我依然爱她,舍不得燃起烈焰燎焦她的肌肤。这是一个生命和爱情的惨烈争斗,我无法想像自己的生命消失在这个心爱的女人怀中,也无法忍心一下子烧死心爱的女人,我想嚎叫,但没有任何嗓音,我只好慢慢地释放着热量,等待侬香不堪的时候放弃对我的搂抱。我亲眼看见侬香的皮肉被我烫伤,我瞪着侬香,示意她扔掉我的头颅。侬香终于把我摔在地上。我便燃起浑然大火,燎向天空,燎向大地,并滚动着燎向我的竹楼。
人啊人,执着的生灵。我的存在在这一刻便告结了。我在地上翻滚的时候,六个女人扑过来,用毅力和信念再次抱起了我的头颅。我的火焰又烧焦了其中一个女人。同时我被倾盆的冷水浇泼。我听见了一声呐喊,看见女人们飞跑进竹楼端出盆桶,连我和抱我的女人一起浇灌。湿漉和火焰化成滚沸的气焰,撕扯了女人的美丽。
烟尘弥漫的时候还是清晨,冲天大火却惊动了全山寨的乡民。人们在弄清事由后,开始兴奋,开始齐心合力。我则开始死亡。生的欲望越来越激发我的邪恶,我变本加厉地加着热量,控制着人们想把我抛向清江的举动,我翻滚地在女人的怀里烧灼,我在消失着对侬香们的怜悯。日落日出,我已经开始虚弱,可人们的铲除妖魔的信念毫无泯灭。四十九个日夜,我耗尽了全部的魔力,被最后一盆清水砸开魂魄,粉碎着,落向环尘。
……
我做了些什么,自己还清清楚楚。我只是用最原始的道德和人伦来试探着要做一个平和的生命。可我是妖魔。我在人的中间必须也必定消失。
就在我飘起来的时候,我是说我已经分离的魂魄飘在山寨天空的时候,我看到侬香和那六个女人走向清江,她们几乎被烧成了焦炭,面目比我这个妖魔还要恐怖丑陋,她们只有去死。这样担过被妖魔奸淫的罪名、失去美丽的女子,尽管她们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是拯救了傣家的英雄,也最终逃不过悲惨的命运。她们自己是人,当然更知道人类的特色、人类的心。她们更懂得那些善良、那些爱,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她们注定悲惨。
我在片刻的空明中平静了自己的魂魄,我很快就面对了自己的现状,我已经消失在人间了,我不该再有爱和恨了,我是妖魔也好是人也好,如今都只是个散乱在四处的飞魂了。我就这样又荡起对侬香对女人的柔情来,我回头望向上苍,看到了天神在那里威严着,我说,天神,或者给她们美丽,或者给她们贞节,让她们不要死去,让这些执着的女人们留下吧,也许,她们繁衍出的后代,会慢慢懂得人的简陋,也许人就是为了这样的简陋而存在,就象我,为罪恶而存在一样。
天神只是向清江划了一次手。侬香她们便在欢呼声中美艳如初了。
傣家的长辈们说,傣家新生了。傣家的秀才说,傣家应该定个新年了。
我飘着。反省着自己的价值,竟然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理由。我送给人们一个机会,一个展示自身勇猛、展示自身才识的机会,一个继续掩饰自身丑陋的机会,一个在掩饰中继续繁衍品行的机会。当然,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便有了罪恶,别再计较我为了什么而杀人,我是杀过的。
我本妖魔,那些执着的人们,那些被灌输了不坦荡天性的美女,却等同于毒蛇。爱情是美丽的,爱情是永存的,但爱情却可以在人类的面前变的如此无力,甚至沦落成了手段,杀戮的手段。
我飘走的时候,有金丝雀在我的左右相伴。我留恋这个山寨,在每年这个时候,清江水依然湿润着我,山寨的锣鼓和欢呼声仍吸引着我。我爱这个山寨,爱这片竹林。我飞回来,身边不变地伴着我的,是那些比人类还要美丽的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