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心小筑

九尾狐

我叫九尾,是只雄狐,叫这名不是说我有九条尾巴,而是因为我排行第九。我住的地方
叫白虎岭,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山上有个小村庄,里面住着百来户人家,靠砍柴打猎、养鸡
养鸭为生。
  我常常躲在远处观察他们。虽然我是只狐狸,但天生喜欢人,喜欢他们的模样,姿势,
还有他们的思想。
  有时我也学着他们沉思——想:我要是个人该多好。
  他们中间有个叫雪儿的姑娘,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就怦怦地跳。自从看到她以后,我
就更喜欢人,也更想变成人。
  那天,也就是我第一次看到雪儿,她下着藕红长布裙,腰间系条淡黄绸布带,上穿浅绿
花布袄,白里透红的脸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她站在白虎岭山脚下木漆小亭里,身边站立一位背着行李的青年男子,两人默默相视,
接着雪儿的眼里就有泪水流下来。她一边掉泪,一边柔声地叮嘱他,“路上要小心……这功
名求得便求,求不得就赶紧回来,雪儿等着你……”
哦!原来是和情郎分别,难怪这么伤感。
  那男子长得清瘦,衣着朴素,但也一表人才,神情颇为自负。“表妹尽管放心……王清
此去必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决不辜负表妹这多年的深情……”
这人真有意思,明明是追逐自己的前程,却满口的自我牺牲,惺惺作态。
  接着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离别赠言,那情景真是难舍难分。
  难分难舍。
  男子终于走了,对于一个有野心的男子来说,女人的青春美丽终究敌不过功名的吸引,
富贵的诱惑。
  雪儿伫立在风中的身影落寞而寂廖,我感到她的忧伤,往往不好的东西传染性偏偏极快,
一种莫明的悲哀在瞬息沁入我的神经。
  我静悄悄地埋伏在亭子下的灌木丛中,偷偷地看着雪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暗暗的可
惜,她要是只狐狸该多好,——那样我可以走上前去,摩擦她的耳朵,安慰她,不让她一个
人伤心。可她现在是个人。
  而我现在是只狐狸。
  ——但是,以后难说。我不象我的兄弟姐妹,只甘心当只普通的狐狸,我有理想,我想
成精。
  成精后我就可以变成人的模样,可以象人这样用两只脚站立行走,可以娶雪儿——或者
一个象雪儿这样的女人当老婆……可以拥有过人的力量,可以活很长的寿命……
  痴心妄想是成精的大忌。这句话是我的前辈,一只道行深厚的老狐狸对我说的。现在我
正要去拜访他。天啦!我尽在这儿胡思乱想,差点忘了这事。我依依不舍得丢下这孤独的可
怜儿,转身跃入白虎岭茂密的丛林中。
                 
                 
  桃花红了,落了;桃花红了,落了;桃花红了,落了……
  在流逝的日子里我又看到雪儿多次:或在河边浣衣,或在山上拾柴,或在路旁散步,风
姿依旧,但我却没看过她的笑容,她脸上总是恍恍惚惚,若有所思的神情。——看来她等得
人音信杳无。
  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那天我在山间觅食,恰巧看见雪儿拎着竹蓝缓缓地走在山径之中,我尾随其后。那山壁
上开满了一簇簇金盏菊,灿烂无比。雪儿停下脚步,开始采折。
  我一时忘形,逶迤地靠近——她转头看到我,那一刹,粉面变得煞白,连声惊呼:“狐
狸!滚开!滚开!!……”
  竹蓝落下,金盏菊洒落一地,她慌忙地折断壁上的枯枝,狠狠地向我扔过来,然后踉踉
跄跄地跑了。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此时我才发现雪儿讨厌狐狸。唉!雪儿,为什么讨厌狐狸呢?狐狸
又不是害人精。
  这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深感自卑。
                 
                 
  过了不久,我又在断魂崖看到雪儿——还有那个王清。
  他终于回来了。
  这王清和从前判若两人,衣饰鲜亮,红光满面,再不是当初那付穷酸模样,看来他真的
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了。
  想必他这次是专程回来迎娶雪儿,雪儿以后的日子想必是苦尽甘来。
  天空,一片沉静,夕阳似血,雪儿面向夕阳笑逐颜开,我终于看到她的笑容。雪儿的微
笑很美,似春风吹拂大地。
  而王清却心不在焉,神情阴晴不定,好象心事重重。突然,脸色一沉,决然地用力地伸
手,将雪儿往前重重一推——雪儿象只断线风筝坠下山崖。
  我叫了一声。
  “我不想的,是公主逼我这样做的……”王清对着崖底大叫,他想让她死得明白,他这
样做是有苦衷的,如果不是这苦衷,他是不会这样待她的。
  变就变吧,还要给自己找个借口,给自己良心一个交代。
  但这交代我却不理会,那瞬间我只感到愤怒,这人怎么坏得这样彻底。我毫不迟疑象箭
似得冲向王清,一口咬住他的小腿肚,哧地扯下一块皮肉——他大声惨叫,倒在地下,慌乱
中拾起身边的大石块向我砸过来,在我躲闪之际,他一瘸一跛地向山下跑去。
  我无心追赶,只想赶快找到雪儿,看她究竟是生是死。
  可这断魂崖是万丈深渊,一个人掉下去,要找到,谈何容易。
  一天、二天、三天——连续多天,我固执地寻找。
                 
                 
  ——看到那具白骨时,我不敢相信是她。但白骨旁的小树杈上,那在风中飒飒飘舞的碎
片正是雪儿衣裙的布料,还有那熟悉的味道。
  我敢肯定:这散落在乱石堆中的白骨就是雪儿的骨骸,而她的肉体和五脏六腑恐怕成了
豺狼虎豹的美食。
  围绕着雪儿的白骨,我茫然的转悠,感到揪心的悲怅和痛楚。昨日难舍难分,今日却要
你死我活。人心人心,人心难测。
  我想变得人,竟是这样的丑陋,我追求的目标还有意义吗。
  夜来了,无边无际的苍穹繁星灿灿,银白色的月亮静静地照耀着白虎岭,整个山岭一片
沉寂,有谁知道那血淋淋的一幕。
  风里传来阵阵呜咽,那是谁?谁在哭?哭声在断魂崖回荡——那是雪儿的哭声。今世这
不共戴天的冤仇,她如何肯善罢甘休,冤魂在断魂崖迟迟不肯归去,而怨气在这里越积越深,
仇深似海。
  现在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除了为她感到冤屈,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对一切我都无
能为力。
  拖着疲惫的身体我回到自己的洞穴,我一定要修炼成精,这样我就有能力铲除王清之流。
  雪儿的死让我明白人有两种:善良和凶恶。我要成为真正的人,而不是衣冠禽兽。
                 
                 
  我要走了。
  我要离开白虎岭到东海,去那儿找一座山,那山叫悠闲山。前辈说只要找到那山就有成
精的机会。
  走之前我想再看看雪儿的骨骸。
  当我来的崖底,看着她惨白嶙峋的骨骸不由黯然神伤。
  “好大的怨气!”天上传来朗朗的声音。
  祥光乍现,由上到下,骨骸旁转眼间站着位丰神俊朗的云游和尚。神情鉴彻,傲岸出群,
想必来历不凡。
  他曲指默算,摇头叹息,“惨!惨!惨!”然后合掌诵经,片刻后,从行李里拿出一件百
衲衣,扑在地面对白骨道:“愿这百衲衣能让施主离邪心,断烦恼,少仇恨,见欢喜,再求
来世。”
说完将雪儿的白骨一一拾取放入,小心包裹。抬目四望,十米外有个山洞,他走进洞内,
轻轻放下包裹,稽首道:“施主安息,金蝉告辞。”转身走出,登云上空,飘然无踪。
  好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和尚。
  我也跑进山洞,洞不是很大,里面有滴嗒滴嗒的山水声,想必是个福洞。
  这和尚心地慈悲,给雪儿找个遮风挡雨之处,为什么我就没想过将雪儿的尸骨遮蔽,这
大概是我和人的区别。对包裹呜咽数声后,我出得洞来,踏上东行之路。
                 
                 
  悠闲山位于东海,此山无根,随波漂流。想要找到悠闲山首先要到东海,东海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东的尽头就是海,向东前进就会找到海。
  途中我遇到沙漠,黄沙扑天盖地,我迷失方向,在漫无边际中寻找,路,很艰难,但还
要走下去。
  我进入森林,豺狼虎豹我倒不怕,可要防备猎人设置的陷阱,还有隐藏在树林里的暗箭。
几次铁箭擦身而过,若非我机警,早就被人剥皮剔骨熬汤。
  在生病的时候我遇到一只可爱的雌狐,向我眨着眼睛,发出迷人的邀请,它住的地方鸟
语花香,草肥水甜。但我还是冷漠的离开,我不能为这一时的贪恋而前功尽弃。
  我继续向东,除了前进我别无选择。
  春夏秋冬转了数转,弹指间我离开白虎岭已有六年。东海。悠闲山,究竟在哪里?长路
漫漫,我一定要找到你!
  这天我走到一片金色沙滩,眼前是白茫茫的汪洋,路尽了——沙滩上有几条破旧的木筏,
我跳上去,咬断绳索,木筏载着我随波漂流。
  我寻找岸,但是没有,岸在哪里,我在木筏上看日出日落,看起伏的波澜,看飞过的水
鸟,就没看到岸。
  漂流了半个多月,我发出阵阵的哀叫,声音在喉舌里响荡,我已经筋疲力尽。
  水面上吹来一阵凉风。
  ——传来泥土的清香,草木的芬芳,柳暗花明,眼前出现一座绿色的山峰,绝处逢生,
我又看到希望,拼尽最后的力气我爬上陆地,没行几步就昏倒在地。
                 
                 
  等我醒来的时侯发现自己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好象是人住的地方。
  “你醒了。”一个穿紫衣的漂亮女人问我。
  “——你救了我。”我问她。
  “是啊,你从哪里来。”她和言悦色。
  “白虎岭。”我答道,同时感到惊讶,她居然会说狐语;我反问她:“姐姐,这是什么地
方。”
“这就是你千辛万苦要找的地方,悠闲山。”她咯咯地大笑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真的!这是悠闲山!”
“是的,这里就是狐狸的天堂悠闲山,千真万确。”
“那姐姐是——”
“狐狸。”她向我莞然一笑,身子旋转后停下。
  ——原来是只美丽的紫狐。
  “现在相信了。”她向我伸伸舌头。
  “信!信!”我终于找到悠闲山了。想到此行的目的,我赶紧巴结道:“姐姐能当我师傅
吗,我也想有姐姐这般的本领。”
  “不用拜我,你到了悠闲山,自然是你的仙缘。”她笑语吟吟,“这山上有如意花,一年
四季开花。日日吃其叶,十日后,你可脱胎换骨,再十日,你就身轻如燕,再过十日,你可
腾云驾雾;”
  看我张着嘴,如听天书的傻模样,她抿嘴笑笑继续道:“而这如意花,花形如丹,天天
吃它,吃十日,你就可以变花草树木,再吃十日,你就可以变鱼虫鸟兽,最后十日就可变人
形了。”
“这么容易。”简直难以置信。
  “你既然能找到这扇门,并打开它,那要想得到里面的东西自然是很容易的事了。”她
说,然后笑眯眯的瞅着我。
  这一切如梦如幻,但是真的。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她叫阿紫,在悠闲山出生,对我这个外来客特别的友好,她对我好因为我陌生,对她而
言,新奇吧。
                 
                 
  从这以后我就按阿紫的说法,天天吃如意花叶,一月后,我也可以随心所变。我的人形
是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对镜自照,感觉甚好,唯一可惜的是那条尾巴却不能蜕变。
  我问阿紫:“能不能没有尾巴?”
  “那可不能,这尾巴可是咱狐狸的根本。万万不可没有。”她说,很认真的样子。
  抽空阿紫带我逛悠闲街,街上热闹繁华,房屋整齐,铺面清爽,茶楼酒肆,米店盐摊,
人来人往,衣饰光彩。
  我左看右瞧,喜不自禁,悄声问她,“这来来往往都是狐狸?”
  “是啊,都是狐狸。”这时我发现,每人身后都拖着一条尾巴。
  以后阿紫天天教我说人语,行人礼,读人书。但有一点阿紫却不知道,那就是人情,她
不懂,我懂,这点却是雪儿教给我的。
  这日她带我上山进入一石洞,石洞灯火通明,墙壁上雕刻许多防身术,攻击术,还配有
口决。我选择剑术。阿紫送我一把七星剑,每日我照着墙壁勤学苦练,一段时日后,剑随心
动,出神入化。
  阿紫使的兵器是长短刀。
  两人比试,你来我往,难分难解。到最后筋疲力尽才双双罢手。 我进步神速。
  “九尾,你好聪明。”阿紫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侧头磨擦我的肩膀。阿紫喜欢我,狐
狸和人不一样,喜欢就会马上流露出来,勿须掩饰。
  而我呢,顺手推舟,拥佳人入怀——悠闲山,狐狸的天堂,确实如此,我在这里如鱼得
水悠然自得。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各方面的基本功我也掌握的十有八九,修行不是一日半月之事,需
要长年累月的磨练积累方能进步。
  某日傍晚,我独自在沙滩漫步,金盘似得太阳在慢慢地散化,一抹一抹任意地点缀着天
空,云彩倒映在粼粼水波之上,水天一色。
  好美的夕阳,这夕阳让我想到白虎岭,背井离乡差不多十年,我突然很想回家。
  “我要走了。”我向阿紫辞别。离别是件伤感的事,我依依不舍。
她很惊讶,“你要走,丢下我?”
  “不,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等我把他们安顿好了,我就回来。”我向她承诺。
  “这样——你要记住你说得话哦,一定要回来……”她说这话时,我突然想起当年雪儿
送王清的情景。过去,现在交叠一起,如幻如化,如露如电,恍若隔世。
                 
  次日清晨我告别阿紫,离开悠闲山回白虎岭,这回和来大不相同,一路上我腾云驾雾,
去似闪电。想到往昔的千难万阻,不由感慨万千,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转眼间,到了国都。我想到王清,——找他替雪儿讨个公道!于是在个没人的地方我降
下云头。
  国都就是不一样,街头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到处是摆摊的、耍杂的……
  我走在人群之中,左顾右盼,感到腹中饥饿,身边有座酒楼,上写’桂花楼’三字。
  进去找个空位刚坐下,马上有小二跑过来,“客官,要什么样的酒菜。”
  “二两女儿红,一斤牛肉。”
  “好咧!——客官你且慢坐,马上就来。”不一会,小二端上酒菜。
  “小二,你可知王清现任什么官职,府邸在何处。”
  “客官,看来你才来京都,想当年——”那小二放下手中的托盘,凑近我耳边,细语道:
“……那王清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当朝附马,在半年前遇刺被人把脑袋砍掉了。”
  “死了!谁干的!?”我感到惊愕。
  “哦,死得蹊跷,听说当时王清正在观看歌舞,忽然大叫’雪儿,饶命!’声音还未落
地,脑袋就飞走了,而那个雪儿究竟是何许人,现在还没查出。”
听小二说完,我心中一动,莫非雪儿死而复生。
  这可能吗?
  我随便吃一点,赶紧结帐,出门直奔白虎岭。
                 
  白虎岭变了,变得荒凉,树木枯竭,村庄没有炊烟,没有人家,没有猪羊,什么都没有,
只有断桓残梁。
  “有人吗!”我站在废墟中高喊。
  四周静悄悄,无声无息。
  这时,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背着麻袋从间破茅屋里出来。我赶上前挡住他的去路,作
揖问:“老乡,请问这里的村民都上哪去了。”
  我的意外出现让他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我一番后,他说:“上哪儿去了,这儿出妖怪,
人都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妖怪?”
  “是啊,还是个女妖,就住在断魂崖底的白骨洞里,每次出来,赤足张袖,空中行走,
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摧木毁林……唉!吓死人啊……村民害怕,都迁居到别处去了……你
也快走吧。”说完,这人加快脚步,跑得没影。
  看来这个女妖十有八九就是雪儿。我笔直向山洞寻去。
  洞还是那洞。
  拨开洞口的杂草我慢慢走进去。里面昏暗,空气潮湿。我喷出一个火球,洞内光亮起来。
我四下搜寻。
  忽然感到身后有股凉气袭来,我慌乱的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人。惨白无色的脸,一双
绿莹莹的眼睛寒冰四射,手中的长剑森森地对着我。
  我向后倒退一步,大声喊道:“我没恶意!”
  剑峰依旧稳丝不动地对着我,“你是谁。”
——我是谁?叫我怎么回答,我呆呆地望着她,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说!”
  “我,我是一个狐仙,在白虎岭出生,现在学艺归来,想在这附近找个住处。”
  “——是只狐精?”她的语气冰冷,眼神流露些许轻蔑。
  还是像当初那习性!讨厌狐狸?
  “这里叫白骨洞,我是洞主,你要找住所,另寻他处——”言下之意,只要不是白骨洞,
其它任何地方她都不管。
  既然如此,我就在白骨洞附近找到一个洞穴,居住下来。
  我管那洞叫黑风洞。
  雪儿变成妖精,她,现在,和我一样!想到这,我兴奋的不得了。和从前相比她现在更
加可爱,身上有股无法形容的魔力。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会在破晓起床,到山上采折一些鲜花,将它们放在白骨洞口。慢
慢的这成为一种习惯。
  花的种类随着季节而改变——芍药、百合、海棠、石榴……而我风雨无阻,每天一把从
不改变。
  那些花儿总是原封不动的放在那儿,次日我会将它们拿走扔掉换上新鲜的花。
  这样做雪儿或许喜欢,或许不喜欢,究竟怎样我不是很清楚,我只想这样做,每日送她
一束鲜花。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唉!谁叫我遇上她。
  雪儿每天除了觅食出洞外,一般都在洞里。能见到她的时间很短,但短暂日积月累就是
漫长。
  渐渐地我知道雪儿是如何成魔的。
  白骨洞是个养生洞,有起死回生之妙。雪儿的骨骸在这里慢慢生筋长肉,吸食洞内的阴
气,逐渐还成人形,但心性成魔,本应祸乱人间,吃人吸血。但是,那和尚赠送的百衲衣却
将邪气震住,饥饿时她便吮吸树汁。
  她从不杀人,除了王清。
  而王清,该杀!
  偶尔我会上断魂崖,我知道雪儿有时也来这里,她在这里想什么? 什么是个迷,我不
让自己去猜想,想的太多我会痛苦,我只想现在。
  我经常主动的接近雪儿,可她却爱理不理,她对我是那么冷漠无情,但这并不影响我对
她的感觉。虽然她不属于我,可我每天能看到她,那么她就是存在,我的世界需要她的存在,
这点对我很重要。
  这天,我们在断魂崖相遇,雪儿出神地看着西方,眼睛里柔情无限。这眼神当年我看过,
让她出神的是王清,但现在是谁?
  我不想打搅她,准备走开。
  “你知道西方极乐世界吗?”
  “不知道。”我停下脚步,“那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不了解。”
  “我想去那儿找个人……如果不是他,我还是个永不见天日的孤魂野鬼,如果不是他的
百衲衣,重生后我也只是个吃人的魔,……是他,我才能这样的活下来……”
  我听得很认真,我终于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个金蝉——魔与佛,水火不容,雪
儿不吃人,但这改变不了成魔的事实。她想金蝉,痴心妄想。
  我并不懊恼,旁观者清——我比金蝉更适合雪儿。
  她想她的,我做我的,我还是每日一束鲜花,而她依旧视而不见,不为所动——无动于
衷。
  ——但是,我要用行动来感动雪儿,让她对我的感情从无到有!
                 
                 
  某日,我正在洞外练剑,山林中传来一阵兵器撞击声——雪儿遇到敌人!
  我赶紧寻音而去。
  乱山坡上,刀光剑影,雪儿挥舞长剑和一位手拿长短刀的紫衣女子打得激烈。 那女子
竟是阿紫。
  “停下,别打了。”我纵身上前分开二人。
  “九尾!”阿紫看见是我又惊又喜。
  “阿紫,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左等你不回,右等你不归,没办法我只好来找你了……九尾,你把我忘了吗?”
她看到我,不胜亲呢地拉住我的手,娇媚的埋怨。
  “我——”看她这样,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她。
  侧面偷瞧雪儿,她收起长剑,目不斜视,转身径直回白骨洞去了。
  我把阿紫带回黑风洞,进洞后,她搂住我的脖颈,“九尾,我好想你……”我没吭声,
摸到她腰间的紫绫带,轻轻拉扯,裙带软软的落入我手中。
  石榻上方的火簇飘飘浮浮,阿紫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艳红艳红,眼睛半睁半闭——我在哪
里!白虎岭绿色丛林中,雪儿在树林间上下穿梭,白的脸紧贴树枝,牙齿深深咬入树杆,拼
命的吸。拼命的吸。树在颤抖,树在呻吟,树在干竭……

阿紫来白虎岭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我和她一起回悠闲山。几次谈到这个话题,都被我
打断。阿紫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这天她阴沉着脸坐在洞口发呆。
  我走到她身边,“怎么了,想什么。”
“九尾,我在想咱们在悠闲山的日子,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你还记得吗。”她说,侧面
看着我。
  “嗯。”
  “可现在你变了——”
“——”我变了,因为悠闲山没有雪儿,而现在,我和阿紫,情淡爱弛——我确实变了。
可这心里话我说不出口,毕竟她千里迢迢来找我。
我岔开话题,“我带你到山上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烂石枯木。和我回悠闲山吧。”她紧逼。
  “阿紫,回悠闲山的事我们以后再谈……”
  “你不愿离开这里,是因为那个尸魔。”她忍无可忍,终于向我摊牌。
  “阿紫,你别这样喊她。”
“喊她尸魔你不高兴,你别当我看不出你的眼神,多瞧她一会儿就是好的。”
“别胡说八道!……”我有点着恼。
  我的恼怒此时无疑是不打自招。
  阿紫闷声不响,恨恨地瞪我一眼,调头就向白骨洞的方向跑去。
  我呆立片刻,想到阿紫的眼神,害怕她会对雪儿不利,赶紧前往白骨洞看个究竟。
                 
                 
  白骨洞光线昏暗,墙上的火把奄奄一息的燃烧,我慢慢摸索前进。
  微亮的火光下,雪儿面向里,侧身躺在石蹋上,长长的乌发随意的披散,领口不经意地
褪下,露出诱人的脖颈和香肩。
  我停下来——此行的目的在这刻丢到九霄云外。
  眼前是我日夜渴望的身体,心里有一团火,一个劲的往上窜,我竭力克制,可没有半点
成效。我头脑开始发热,发热,热气熏昏了我——我一步一步走上前,跪下膝盖,看着那裸
露的肌肤,情不自禁的吻下去。
  “大胆!”。
  雪儿翻身跃下,脚一抬,把我踢倒在地,冰冷的剑锋瞬间逼在我的咽喉。
  痛!剑化破皮肉。
  我紧抿双唇望着她,沉默不语,我不想求她宽恕,那一刻只感到羞愧无比——怎么会这
样!
  就这样对峙。我和她!就这样对峙。她其实并不想杀我,只是恼羞成怒,看我默不吭声。
恶毒的用脚踢踢我落出的尾巴,“别忘了,你是只狐狸!”
“——你又是什么!你是个魔!”这句话从我口里嗖地冒出来。 她惊异地看着我,那表
情让我什么都不管,豁出去了。
  说!说!说!
  “——你还当自己是人!我们一样,都是妖魔鬼怪!”这句话憋了好久,今天我用尽全
力把它喊出来。
  她的脸更白了,惨惨的,惨不忍睹。她愣愣地看着我。
  我忽然好后悔。
  杀了我吧,让一切归零。
  “我竟然忘了我是谁——”她说,脸上露出凄惶的表情,手中的剑咣铛一声落在地下,
她转过身无力的走出去。
  这次,我点了她的死穴。这次,我们相互血刃,看不见的血,在我们心中一滴滴地往下
滴。何必又何必,何必又何必。
  我是狐狸,哪怕修炼成精我也是只狐狸,因为我的标记无法消失。
  看着雪儿远去的背影,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忧伤,这所发生的一切让我感到屈辱、
震惊和惶恐。
  我就这样呆呆的坐在地上,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也就在这时,我有了一个想法——
                 
                 
  回到黑风洞,阿紫不在,她还没回来。
  我拔出七星宝剑,它是用来对付敌人,没料到,今天我竟拿它对付自己。
  对准尾巴,我准备砍下去。
  “——你干什么!”阿紫从洞口冲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要砍掉尾巴。”我说。
  “你在说什么。”阿紫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我要砍掉尾巴!”我重复道。
  “九尾,你是只狐狸,没有尾巴,你是什么……”她尖叫起来。
  “我不管那么多。”我铁心要砍了。“放手!要你放手听见没有!”赤红的双眼我向她狂
喊道。
  “那好,那好……九尾,我帮你——砍!”
她让我惊讶,她竟然要亲手帮我。
  阿紫脸色铁青,牙齿咬住唇儿,漠然的拿过我手中的剑,徐徐的举起,那瞬间,我明白,
她砍得不止是尾巴,还有她和我的从前——寒光一闪,剑落下,血红溅洒,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阿紫已经走了,一个人回悠闲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阿紫走之前,找到雪儿,告诉她我断尾之事。
  雪儿给我采了一大把不知名的草药,要我包住伤口。她的温柔,让我感动的痛哭流涕,
所有委屈在倾刻间烟消云散。
  自那以后,雪儿对我倒不是以往那么冷漠,我们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但我相信,日久天
长,总有一天,雪儿会为我情动意动心动。
  我和她是可能,魔和佛却是万万不可能,假以时日,雪儿就会死心。
  ——但是,要雪儿死心却是极难。 她现在练功比以往更加勤奋,她要用行动来缩短魔
和佛的距离。
  我劝她小心身体,修行,来日方长,急不得。
  她眼看剑锋,额头汗水涔涔,嘴里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修成正果,只有这样,我才有
资格面对他。”
  爱。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改变自己,也可以让一个人完全无悔
的牺牲自己。
  我爱雪儿。可我能为她做什么。至始至终她从没喜欢过我,但是我爱她,这点我很清楚。
在我的生命中,有个人出现,让我产生爱的感觉,生命产生了意义。爱驱使我常常想到要给
她什么。可我能给她什么,我的所有她都不想要——我只能给她时间,在她寂寞的等待中—
—有我陪她一起度过。
  就这样,我陪着她等待,这一等就是五百年。
                 
  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美满的结果。
  我们得到一个消息:金蝉冒犯佛门,遭如来惩处,转生东土为大唐和尚,现到西方拜佛
取经,而白虎岭是其必经之路。
  不必等到修成正果那么久,千载良机就在眼前。
  雪儿沉浸在喜悦中,整日里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安。
  而我感到的却是恐惧,有个人压住我的心头。
  “他来了你能怎样呢。”
  “将他留下,长相厮守。”
  “他是和尚。”
“我陪他诵经拜佛。”
  “他要去西方取经修得正果。”
  “此去西方,千里迢迢,路上劫难重重,恐怕有去无回变成无果。我不想他冒险。”
  “听说他的大徒弟就是当初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本领高强,他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不怕——”爱使人勇敢。
  她等他已五百余年,如今人到家门口,要她放弃,她怎会答应。区区一个孙悟空又如何
能让她畏缩。
  自那以后,雪儿每日天亮出巡,天黑回返。一心一意想与那唐僧相会。而我怕她有个闪
失,每日也陪伴左右。
                 
                 
  日子在等待中流逝,不祥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
  ——或许雪儿也感觉到了。
  这天中午,在白骨洞里,我在擦七星宝剑,一点一点认真的擦着。
  不知何时,雪儿站在我身后,“九尾——”
  “什么事。”
  “你走吧。”她要我走。她现在要我走。这多年朝夕相处,一个和尚竟然让她急不可待
的赶我走。
  我站起来,那一刻感到心灰意冷,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对她说:“我不会
拦阻你的,我只想助你达成所愿……”
  “我是担心!”她说。
  “你累了,先躺一会儿,我一个人巡视就可以了。”说完,我向洞外走去。
  ——她为我担心,她也知道孙悟空的厉害,要我走是怕我受到连累。在白虎岭共处的五
百多年里,她乐我乐,她忧我忧,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有了一种默契,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情,
我们虽然是这样结局,我又何曾言悔。
  她即一切,一切即她。
  不能怪她无情,只能说我们有缘无份。这五百年的缘分我已足矣。趁泪水还未流出来,
我加快脚步,人已在洞外,爱情不能称斤论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只怪自己,泥潭深陷,
身不由己。
                 
                 
  站在云端,我四下观望。
  哒!哒!哒!远处传来马蹄声。——有人来了。
  前面开路人,戴嵌金花帽,穿皂布棉衣,尖嘴缩腮,金精火眼,一身的杀气。身后是匹
白龙马,马上坐的是个光头和尚,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左边是一大肚猪耳和尚,扛着钉耙。
最后是个挑担子的满脸络腮胡子的黑大汉。
  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来的正是唐僧师徒四人。
  “有妖怪。”那尖嘴的孙悟空大叫一声,拔出金箍棒,一个筋斗直上云宵。
  他上我下。
  我赶紧降下云头,嗖地蹿入草丛,躲在大石后面。
  孙悟空站在空中,目光如炬。可我藏的巧躲的乖,没奈何,他降下云头,来到唐僧面前。
  “师兄又在吓唬人了。”八戒奚落道。
  “呆子,少在此胡说,俗话说’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这白虎岭崇山峻岭,可要
小心。”
  走到一大树下,这时马也乏了,人也倦了,一行人停了下来。
  唐僧道:“悟空,我腹中饥饿,你去化些斋来。”
  “师傅,这是片荒山,哪里有斋化。”
  “你这猴头!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现在要你化个斋,你推三躲四……”唐僧恨恨地骂
着。
  “就是,谁不知大师兄神通广大。”猪八戒在旁呵呵地偷乐。
  “师傅,别罗嗦了,弟子去就是。”孙悟空说完纵身跳上云端,一个筋斗云向南而去。
  ——机会来了,那孙悟空不在这儿,拿唐僧就容易许多。
  小歇片刻后,猪八戒拿着钵盂去打水。唐僧和沙和尚则闭目打盹。
  我并掌念咒,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顿时不见体天日。而我化成一股黑风,将唐僧卷入
其中,向白骨洞飞去。
  在白骨洞外将唐僧丢下,他战兢兢茫然失措。我又变成斑驳大虎,朝他狂啸一声。
  他唬地转身就跑,瞧见眼前一个山洞,不分青红皂白,一头钻了进去。
  我变成一只小蛾拍打着翅膀跟着飞了进去。
  此时,雪儿正靠在石床上小息。听到声响,她转身,抬头——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战栗的
和尚。
  呀!
  是梦是幻,那日盼夜盼之人此刻就站在面前。
  “长老,奴奴是这白虎岭的村姑,这厢有礼了。”声音极轻极柔,怕一不小心,梦醒了,
人没了。
  “女菩萨,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经者,适才被一阵狂风卷至此地,不巧又
遇到老虎,所以跑进洞来暂且躲避,多有冒犯。” 这和尚慌张之中,不加细想,只当雪儿是
个村姑。
  听见有老虎,雪儿一头钻进唐僧怀里,一付胆颤心惊,“长老,外面有老虎,那,那怎
么得了——”
  突然香玉满怀,唐僧吓得满头是汗,心如小鹿乱撞,口不择言:“不,不,老虎在洞里。”
  “啊!啊!长老救命啊。”雪儿双手搂得更紧。
  “女菩萨,女菩萨请把手放下。”
  “长老,我害怕——”说这话时,雪儿眼似秋波,直勾勾盯着唐僧。
  瞧这眼神唐僧感到五心不定,六神不安,面红耳赤,但也亏他修炼深厚,把持有加。一
把推开雪儿,“女菩萨,贫僧惊扰,告辞了。”
  雪儿拉住他,“长老,老虎在外面。”
  “生死有命,如贫僧今日此命该绝,那也是天意……”说完这话,他竟不迟疑,转身就
走。
  女子猛如虎。而眼前这女子比老虎更凶险,走为上计。
  “师傅请留下,外面老虎会吃人的。”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僵持不下。
  我沾在那石壁上,雪儿的千娇百媚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酸甜苦辣,涌起千
番滋味,甚觉无趣,拍地翅膀飞了出去。
  人在洞外,心在洞内。忍不住平心静气细听洞内二人絮语。
  “不瞒长老,奴奴也是吃斋念佛之人。”言谈话语,开始端正。
  “阿弥托佛,佛渡有缘人。”
  “这白虎岭吃斋信佛大有人在,可惜只有庙宇没有和尚,长老不如留下,如何。
  “阿弥托佛,贫僧一心取经,多谢女菩萨美意。”
  “这西天路途遥远,路上妖魔鬼怪无数,控怕你人未到西方,命已丢矣,长老可否留下。”
  “阿弥托佛,我有徒弟,法力高枪,妖魔鬼怪,倒也不惧。”和尚愚痴。
  “你要信我,你我是有缘人,我不会骗你。”
  “阿弥托佛。阿弥托佛……”
                 
                 
  “师傅,师傅。”那边有声音传来。
  我纵高观望,是沙和尚和猪八戒,他们各自扛着兵器正向白骨洞寻来。
  怎能让他们破坏雪儿的良机,不由分说,我挥舞宝剑迎上前去,和他们对打起来。虽然
以一敌二,刚好平手。
  酣战之计,天空闪电降下一人,人未到,棒先到。那孙悟空回来了。
  “师兄,这个就交给我和八戒了,你快看师傅在不在洞里。”沙僧喊到。
  “好咧!俺老孙进洞看看。”那孙悟空也知轻重,师傅要紧,也不迟疑,收棒进洞。
  看他进洞,我心里焦急,可分身乏术。心中记挂,但也只能眼观六方,耳听八方。
  “好妖精,敢迷惑俺师傅!”耳边传来孙悟空暴喝声。
  想那雪儿此时一门心思都在唐僧身上,唯恐她被这孙悟空杀个措手不及。
  “哎哟”一声。
  “悟空!你打死人了!”
  洞里哼哼叽叽乱作一团。
  我在洞外和八戒、沙僧斗得难分难解。想进洞助雪儿一臂之力,可他二人纠缠不清,一
时也难以摆脱。
  这时耳边听到雪儿轻语:“快回黑风洞。”
  我虚晃一剑,闪过二人,化成一股轻烟向黑风洞循去。
  一进洞内,看见雪儿倒在地下。
  “你怎了!”我惊呼。
  “我挨了孙悟空一棍。”雪儿咬着呀,“九尾,我们不是那孙悟空的对手。”
  这个我早就知道,可她不见棺材不流泪。
  我看雪儿的伤痕,并没大碍,说:“你先歇歇,我去看看再说。”
  时间不能耽搁,要不这唐僧过了白虎岭,雪儿就没机会了。
  我变成一只麻雀寻找他们师徒。
  他们师徒已回到树荫下,孙悟空抱着头上下翻着筋斗,满口讨饶。
  “师傅饶命,徒弟打的是妖怪。”
  “胡说,明明是这山里的村姑。”
  沙僧劝道,“师傅,饶过师兄这次,以后他不敢了。”
  “师傅饶我——”猴子满口讨饶。
  “这次暂且饶你,若有下次,必加严惩。”
  在这瞬间,我心里就有了计策,——要想留下唐僧,首先要除去孙悟空,至于剩下的八
戒和沙僧就好对付多了。
                 
  
我回到洞内。
  “下一步怎么办。”雪儿问我。
  刚才那一战,我已精疲力竭,而孙悟空的厉害雪儿也领教了。这猴头出手重,下手狠,
招招赶尽杀绝。
  不能硬拼那就智取。
  “我要利用唐僧的慈悲。”我说。慈悲有时也是一种错。
  说完,我念动咒语,摇身变成一老太婆。
  “这很危险。”她说,我充耳不闻。
  一个情字,遮住眼睛,看不见凶险,看不见失败,看不见死亡。
  就这样走出去,一步一步。
  那师徒就在眼前。
  摇摇晃晃,我向唐僧走去,口里喊:“女儿,女儿……”一声声,苍老凄凉。
  我离他越近,他的脸白的越厉害,心里想必愤恨:平常走路都是小心,害怕踩死一只蝼
蚁,现在倒好,收的徒弟瞬间打死一个人,这种罪过要他这个做师傅的怎能脱得干系。
  “师傅,看到我女儿吗。”我问。
  “这……你,你女儿……”他支支吾吾。
  “你女儿,被俺师兄当妖精打死了,你找他。”八戒唯恐天下不乱,指着行者。
  孙悟空在旁冷冷的笑,钢牙咬得嘎嘣嘎嘣响,把我看得清楚明白。碍着师傅,不敢造次,
他等着瞧我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我也无惧,转过头来,向他颤微微地走过来,“你这和尚,还我女儿命来。”
  当我怕你,我就是要你打!
  “妖精!欺人太甚!”孙悟空大喝一声,掏出金箍棒,管他后果,一棒抡下去,金箍棒
打得准,婆婆不经打,真真切切应声倒下。
  倒下的是假身,魂魄化成烟循回黑风洞。
  又一条人命!
  “阿弥托佛,阿弥托佛……”惊得唐僧把这金箍棒翻来覆去的念叨,“你这猴头,留你
不得。”疼得孙悟空抱着脑袋翻来覆去的打滚。
                 
                 
  我风般地溜回黑风洞,望着雪儿气喘嘘嘘地说:“差一点。”
差一点,差一点就被这金箍棒击中。差一点,差一点那师徒就要绝裂。还差那么一点,
事情功败垂成往往就差那一点。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
  那神情看得我心酸,这情这景,以后想必不会很多,突然珍贵。
  “——我想,你不用去了。”她悠悠地说。她知道这次最为凶险,孙悟空十有八九洞悉
我的计策,吃了两次亏,这次他不会重蹈覆辙。
  “没事,我一定会回来。”我能回来吗,我没把握,但我要去,为雪儿我豁出去了。
  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出得洞来,看那师徒正准备上路,念动咒语,我变成一鹤发童颜的老大爷,拄着拐杖,
挡在路中。
远远的,我看到那牵马的猴子,他们离我越来越近。看到我,孙悟空停下脚步,一干人
停下脚步。我望着他们,他们望着我。
“长老,看到我的妻女没有。”我向他们喊道。
  马上的唐僧面如白纸,低着头,不敢动弹。
  “师兄,看你做得好事,人家来找妻子女儿了。”猪八戒摇头晃耳道。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师傅,你呆着别动,我去问个清楚。”他丢下马僵向我走过
来,眼里金光闪闪。我知道,瞒不过他,我感到他的杀气,这次,也许。
——我静静的看着他。
  他走到我跟前,“老官儿,从何来,到何处去。”
  我作揖道:“长老,看到我的妻女没有。”
  他嘿嘿的笑,“你这帮妖精,当我老孙是省油的灯,一次一次的唬弄我,这次,要你有
来没去。”说完,他擎出棒来照我抡来。
  我依法炮制,丢下身躯,抽身就跑。
  “妖精,哪里走!还想有下次。”
  这次我确实走不了,他变出铜墙铁壁,把我困在其中。然后擎着棒子朝我打下来。我不
是他的对手,何况折腾这数次,更是疲倦。没几回合,感到手软筋麻,那金箍棒越来越沉重。
突然,他虚晃一棒,我闪,他反抡,背上挨了一记,我“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我想,我是完了。——我现出原形。
  “妖怪,这次你死定了!”他准备补我一记。
  白光一闪,一把剑架住金箍棒,是雪儿,她怎么来了,此时出现无疑是送死。
  “你来干什么!”我尖叫道。但发出声音竟是狐叫,那一记将我打回最初。所有的修行
化为乌有,前功尽弃。
  她望着我,眼神不在象往日那样虚无飘渺,只停留未来。这次,她聚精凝神,面对现在,
现在的我已是原形毕露,作以待毙。而这样的我却感受到她柔情万千。
  我望着她,这一刻,只是瞬间,在我心中,却是永恒。
  “来的好,俺老孙杀一双。”那孙悟空身形高高纵起,一棒挟着万均之力朝雪儿击来。
这一棒雪儿接不起,她知道,我也知道。
  她倒了下去,我听见她最后的声音:“九尾——”
  万籁俱寂,雪儿魂飞魄散,化成白骨,化成永远的白骨。
  金箍棒又向我举起来——但是,他没机会了。他垂下棒子,抱住头,头颅已经变形。
  我活了下来。是唐僧救了我。
  然后他们走了。如我所料唐僧赶走了孙悟空,但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失去了修行,又成了一只普通的狐狸。这次我用嘴衔着碎石,一块一块,掩盖住雪儿
的白骨,石头象小山似的堆积起来。
  我住进白骨洞,守着记忆寂寞地活下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毛发开始暗淡脱落,我慢慢的老了。
  这天,我静静地立在坟头,天空飘洒着雪花,洁白的,轻柔的,一片片落在地上——瞬
间便没了。
雪来过吗,若是来过,这地上除了淡淡的湿痕,什么也没有;若是没有来过,刚才我看
到的又是什么?
  远处有父子走过。
  “爹,那边蹲着什么。”
  “那是只狐狸。”
  “狐狸怎么没尾巴呢?”
  “傻孩子,那是只没尾巴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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